澎湃新闻记者黄霁洁实习生陈灿杰汪航
确诊肝癌晚期以来,28岁的姚策瘦了近30斤,脑袋在身子上显得大了一圈,声音微弱沙哑。吃完东西,胃部有时灼烧,有时胀痛。他的床边放着一个套着塑料袋的小盆,是接呕吐物用的。他也不太出门,最多下一楼走走。
止疼药从过去一天一粒到两粒、三粒;输液的留置针打的次数多了,静脉越来越细,护士换了几次手臂,找不到可以扎针孔的位置。
但有来访者进入病房,姚策依然会用中气十足的声音接待,开起玩笑,“早上忘记洗头了,我这形象还可以吧?”病友发来信息,他一条条回复,“千万要加油啊”;要是没有好消息,他在抖音就很少更新。
护士寻找姚策手臂上可以扎针的地方。澎湃新闻记者黄霁洁图
姚策在杭州治疗,给网友回复消息。澎湃新闻记者黄霁洁图
医院住院部C区2楼肿瘤内科,姚策从10月底起就住在这里。过去9个月,他在异地治疗和回家休养之间切换,已经习惯了动荡的生活,一个月和儿子分离七八次,几乎记不起告别时的滋味。“上学和放假”,姚策这样称呼这个往返的过程,总说住院住院,不好听。检查、输液、吃药,都是功课,病理报告单就像是成绩单,下一张成绩单会在什么时候到来?
这天将近11点,他迟迟没有入睡。一片黑暗中,他躺在床上捉着手机,播放一个个励志类视频。要不是视频的声音,他能听到心脏带着膈肌强烈的颤动声,感受身体在和疼痛对抗。
但失眠的原因不只是因为疼痛,白天,他刚接受了一家视频媒体的采访,其中提到他许久没有想起的话题,关于生死和家人的未来。
夜晚是他少有的脆弱时刻。很多心绪涌上来,姚策压着声音啜泣。他想到刚过完3岁生日的儿子,和他可能没有父亲的人生:楷楷以后会不会被欺负?他会不会恨我?
这些心情,他没让家人知道。他们互相沉默,隐忍,猜虑,关心,从故事的一开始,他们就是这样保护彼此的。
命运的玩笑
知道病情时,姚策起初想瞒着妈妈许敏。电话是纠结了一晚上以后打过去的。
“医院做了个检查,情况不是很好。”“什么情况你就说了”,手机那头,母亲听着着急。
“应该是肝癌。”
“啊?”了一声,妈妈把电话挂了,几分钟后拨回来,她解释,刚才在开会会场里。姚策听出来,许敏声音沙哑,知道她哭过了。“赶紧回家再说”,许敏说。
姚策没有告诉妈妈的是,2月15日,他刚察觉到身体不对劲的那天,疼痛拉扯肩和背,他恨不得把手卸下来。检查结果出来,肝部有十四公分阴影,整个肝不过二十多公分,医学专业的姚策心里有数了。
晚上回到房间,对着窗外的月亮,姚策想到了爸爸妈妈,想到妻子和孩子,最后他想到了死,30层的楼高,“真的,眼睛一闭就能往下蹦了。”
许敏不知道这一切,她在和专家不停打电话。才28岁,好好的怎么会生病呢?他们刚吃过年夜饭,姚爸烧了宫廷鸭,鸭头煮得烂烂的,她爱吃甜食,做了糯米圆子和八宝饭。
她想不明白,自从2岁半姚策检测出患有乙肝,吃饭时餐具都用热水烫一遍,他们到各地问诊,给孩子用最好的药。最极端的例子是,姚策外婆性子烈,肝病不能吃得太油腻,看到姚爸做的红烧肉上浮着厚厚一层油,外婆会整盘直接倒掉。到结婚时,姚策的乙肝携带指标早已从大三阳转为了小三阳,“都很好的”,许敏不断回忆过往的细节。
除了疾病,他们过的是最普通的生活。许敏和丈夫在九江的医疗系统工作了大半辈子,生活慢慢步入了小康,再过几年他们就退休了。姚策大学毕业后先在医保局工作,年,他去外地闯荡,先加入了上海一家游戏公司、又在宁波创业做电商。在这期间,姚策结婚、生子,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老板在凌晨打来的电话。
偶尔姚策周末回家,爸爸会烧一桌子菜。他们一起看电视,妈妈爱喜剧,看得投入,会自己笑出来,姚策翻个白眼,“这么幼稚的电视剧你还看”,妈妈怪他没大没小。
姚策和妈妈许敏、爸爸姚师兵。受访者供图
死是容易的解脱,活下去更难。看到妈妈和妻子面对医生说出的消息时,一次次受打击的眼神,姚策放下了死亡的念头,他第一次意识到作为独生子女的残忍,“我的生命不只属于我”,后来他想。
如果不是因为姚策生病,有些真相也许永远不会被揭开。
3月,为了给姚策提供备选的肝源配型,许敏和丈夫都抽了血,发现他们的血型是A,而姚策是AB。最后的DNA鉴定结果显示,“不支持许敏是姚策的生物学母亲。”4月17日,经过重重寻找,许敏在河南驻马店的高铁站见到了亲生儿子郭威。
这个消息彻底搅乱了许敏夫妇的生活和认知。她终于知道孩子为何得病,这个答案或许在28年前已经注定。
年,许敏回开封老家,医院待产,她记得当时的慌乱:“我是突然发动,凌晨我往楼下冲,楼道也很黑,挺个大肚子,爸爸妈妈后面赶,慢点慢点,我往前跑,到医院时全部黑乎乎的。爱人还在部队,他赶不回来。我生了一天,一口水都没喝。”
许敏的孩子出生了,医院的疏忽而换错,被来自驻马店的产妇杜新枝带回了家。而许敏抱回去的是脸上有红点点的宝宝,他东张西望,不哭不闹,好乖,就叫“好好”吧,这成了姚策的小名。
姚策的亲生妈妈其实是杜新枝。比这更让他们震动的事实是,分娩时,杜新枝患有乙肝,为更好地阻断母婴传播,原本应该给孩子打的一剂免疫球蛋白,没有注射给姚策。家人后来认为,这与姚策日后患上肝癌存在直接因果关系。
知道儿子被错换后的那段时间,许敏和丈夫每晚睁着眼睛,想怎么瞒过姚策,想到最荒唐天真的解释:双胞胎丢了一个,现在在河南找到了。
她躲着其他人哭,去病房看姚策的时候收拾一下自己,姚策一看手机她就紧张起来。之前,因为寻亲的困难,她和丈夫把许多信息发给了媒体曝光。
4月25日,姚策还是看到了。在朋友圈,他刷到一篇新闻文章,标题是:“母亲割肝救子发现28岁儿子非血亲”。他好奇点了进去,心想,怎么会这么狗血?
文章下面有相关推荐,他打开第二篇,第一眼,是一张自己躺在病床上的照片。姚策脑子“嗡”地一声,“天旋地转。”
那天是周六,姚策和妻子坐在甘塘公园的石凳上,儿子楷楷还在身边玩耍,儿子最喜欢公园里卖的动物气球。甘塘公园也是姚策长大的地方,他爱玩旋转木马,妈妈会给他照相,他咧嘴露出牙齿笑。
“孩子喜欢笑,像妈妈,妈妈也爱笑”,亲戚朋友总是这么说。
姚策小时候在甘塘公园骑旋转木马。受访者供图
公园很热闹,扬声器播放着吵闹的流行音乐,“你不要胡思乱想”,妻子好像看着他,在对他说话,但姚策听不见这些声音。十多分钟,他不断翻找相关的新闻,像被封闭在一团隔绝的空气中。
直到爸爸打电话来,回不回家吃饭?姚策说,好。
姚策记得,大脑一片空白中,唯一触动的瞬间,是回看新闻,发现照片中抱着亲生孩子大哭的母亲是自己的妈妈。他说不清楚当时复杂的感觉,是吃醋吗?还是嫉妒,失落?他突然意识到,“在这28年里为你遮风挡雨的树,现在告诉你,这棵大树是别人的。”
还没蹚过去的河
“你在什么方面体会到母爱的伟大?”母亲许敏“割肝救子”上了新闻后,经常有记者问姚策。
他总是说不上来。
我们见面的一天下午,坐在床上,他却自顾自嘟囔起很多琐碎的小事,仿佛陷入回忆:他爱睡懒觉,妈妈还一早到家里喊起床,实在不行掀被子,弄得一顿声响;他很少做家务,妈妈就念叨,那一窝窝子乱丢啊,不说一句把衣服洗了;他不爱吃水果,总会有一盆削好的苹果直接放在手边,直到在空气中慢慢氧化。
姚策小时候和妈妈许敏。受访者供图
这些都成了生病和知道错换后,姚策用来不停敲打内心的木锤。
戏剧性的一天发生后,姚策和爸爸妈妈没有深入交谈过。
即使确信,“无论什么意义上,她就是妈妈”,姚策还是会揣度母亲的心思。许敏起初爱在他面前夸,亲生儿子郭威家的一对儿女,姐姐会跳舞、弟弟会说话,姚策心里不舒服,但也想,母亲性格大大咧咧,把自己当做最亲的人才这么说。
刚认亲时,妈妈们喜欢翻看孩子童年的照片,姚策感受到,母亲都想迫切地了解亲生孩子的成长轨迹。见到哥哥郭威,对方正派,值得信任,那一刻,姚策想的不是自己,而是那张在高铁站认亲、许敏抱着郭威大哭的照片。他感受到妈妈无法承受的伤痛,他替她欣慰——即使她错失了抚养孩子的权利,至少孩子还是好好的。
过去,他依赖妈妈,药没了,要挂号,姚策第一个打电话给许敏,“那时候她是你唯一的依靠,现在你要为爸妈考虑,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。”
他回绝了大多数许敏请假陪护的要求。既是为了省下家里的花费,更关键的,姚策看得出来,妈妈在介绍郭威、在看亲孙子孙女的时候,很喜悦的样子,“那为什么不过去(那边)呢?”他不想因为自己是个病人,绊住了爸妈。他们的挂念,时刻提醒着他,“我是被同情、被帮助的对象。”
5月的一天,姚策和许敏接受了一家媒体的视频采访,他先采访完,吃了饭再次进入房间,看到母亲对着镜头,情绪大起大落,采访进行了几个小时,他有些无措,搞不懂妈妈怎么又开始哭了。
姚策躺到床上,又劝说起来,以冷静洒脱的口气谈起自己的病,“……以前我爸妈没得选,对吧,我希望现在他们能选择更幸福的道路。”在很多个采访中,他试图向母亲传达这一观点。
但仍有许多他无法不在意的事。
姚策记得有一回,许敏讲起治疗癌症要吃什么,他和妈妈说话随便惯了,和往常一样直接回,“这有什么好吃的?”没想到爸爸突然说了一句:“不要跟你妈抬杠。”他有些发愣,爸爸从没说过这样的话。
他开始观察爸妈的神情,琢磨相处的分寸。他试图让我理解,“在家里,有些事情你做得突然让你妈不开心了,但你们第二天还是跟母女一样,你们的关系是改变不了的。”
可他有点不一样,那是一种大多数人难以感同身受的处境。
那次视频采访的最后,许敏早已哭肿了眼睛,儿子似乎是在描绘一个他离开后的世界,“其实我觉得我这辈子的幸福,姚策他不能缺席”,她说。如今,再次提起当时的场景,许敏也表达了相同的意思,“让我们选择什么?我们的选择不就是在一起?大家都在一起?”
她的爱看上去依然如故。刷到抗癌文章、癌症治疗成功的案例,她就会发给儿子。和她见面的几天里,提起姚策,她一边回忆起儿子的叛逆、不脚踏实地,“郭威干得好得很,从没想过换一份工作”,同时也念着,姚策今天病房不知道换了没?
走在路上,看到一家三口,她会时不时恍神,单位里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,她想,我儿子要是健健康康的,也会是这样精神。
许敏也注意到,儿子的话没有以前多了,她认为儿子敏感,自己也多加注意,“互相误解。”事情发生半年了,她觉得,自己做不到进入儿子的内心了,她无数次想要用明白的话解释,“爸爸妈妈的所有你都了解,我们不会有任何改变”,但最后,“都不说,我们都不说。”
采访到快结束时,许敏小声地问我,“他跟河南的父母,聊得多吗?”她想知道姚策叫他们爸妈是不是顺口,“应该是顺口的哦,亲情就应该建立起来,对不对?”
他们碰面,几乎不提另一个儿子,另一个母亲。姚策有时羡慕起自己的孩子,谁对他好,就叫谁妈妈,简简单单。
生病之后,姚策和儿子楷楷的相处时间变多,孩子叫着“爸爸爸爸”跟在他身后,他时常问,楷楷,你爱不爱爸爸?
姚策也明白,自己长大了,不是孩子了,即使有深厚的爱,这样的话,不会再向父母问了。
在震荡的余波中生活
从小到大,姚策都被亲戚们评价,这是个讨喜的孩子。一大家子人过节时围坐在一起,他不用教就开口,“祝爷爷奶奶福如东海、寿比南山!”上了学,还是一讲话就说个不停,老师专门调了不爱开口的同学坐他同桌,一个学期以后,那个同学也成了话痨。
他一直是周围人的开心果。在小区里,他会热情地跟所有的保安打招呼;平时只要有机会,总能找到莫名的理由,把朋友聚在一块。
生病后,姚策看上去也是家里最“讨喜”的那个人。最初知道手术做不成,爸妈一脸忧虑,他却笑了出来,“不做不就是个把月的时间。”知道错换后,第一次和爸妈坐在饭桌上,他先用玩笑开了口,“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几十年,今天才发现你们心里这么能装事儿。”
妈妈杜新枝对姚策很深刻的一个印象是:儿子很会安排。杜新枝起初看着姚策,觉得做梦一样,这是我的儿子?她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话,“老觉得对不起他。”
她不敢问姚策成长的故事,怕刺痛儿子,只从别人口中知道他成绩一直很好,全国计算机比赛拿了名次,每一次这样的话题,也让她感到格格不入。她不明白怎么付出才能表达亏欠和爱,只好凭母亲的本能,陪着看病、买东西。
相处一段时间后,姚策让她安心,他会对杜新枝说,“妈你该休息一下了,妈你今天出去玩会儿。”6月他们去上海陪护,姚策带他们转了好几个景点。
但杜新枝看到了他乐于安排之下的创口。9月下旬,姚策回亲生父母的河南老家,时间紧,5天时间跑了4个地方,见到亲戚都要打声招呼。杜新枝有天早上掀开被子,想看看有没有落东西,床单上洇了几摊血,她意识到那是姚策换药留下的,在庭审的轮椅上,姚策屁股坐一半,疼痛仍在折磨他。
疼痛和心事,姚策从来不对杜新枝说。像个黑洞,把门一关,沉浸在游戏世界。
比起大多数人看到的样子,快乐和洒脱,更多时候,姚策只是尽其所能,推动、维系、平衡,在家人和家人之间,在家人和舆论之间,学习如何在震荡的余波中生活。5月在上海治疗时,一大家子住一起,姚策叫一声“爸”,三个人回头,郭爸、姚爸、岳父,后来姚策会把妻子叫进房间,让她单独去喊。
对于亲生爸爸,姚策一开始客客气气的,爸爸做的饭,即使不爱吃,能塞就尽量往嘴巴里塞。
这些天在杭州治疗,河南的爸妈来陪护,姚策只说吃一个包子,郭爸要买四个,“只想吃一口面,他最少给我配两个菜过来。”他哭笑不得,也理解,爸爸可能是太想弥补错过的时光。
姚策和妈妈杜新枝、爸爸郭希宽。受访者供图
聚光灯下,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,生日会的礼物,母亲节的祝福,都得一样。每一次节日、相聚,姚策要张罗,订酒店、找饭馆,去弥合28年的距离和几个原本没有交集的家庭,也给聚焦在他们身上的全部目光以交代。
他知道,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迷茫,“我两边的父母也好,我兄弟也好,我相信他们也会经常问自己该怎么做。”
许敏给我看国庆两家相聚时照的相片,她坐中间,穿着花裙子,姚策和郭威在两旁挽着她的手,“你看,大宝二宝”,她眼神熠熠。许敏幻想过未来的生活,美好的——两层楼住两个儿子,三个孙儿一起生活;失落的——“我的姚策万一有个什么……我们夫妻不会强迫别人做什么,郭威在那边生活那么多年,他有同学同事,岳父岳母,父母不会不管他……那我们不是就什么都没有了?”她叹息着说,过去活的是人生,“以后就是老了。”
杜新枝无法想象老去的未来,想到姚策的病,她有点害怕活着。她不愿想,哪个是家?“不知道在哪里停靠”,杜新枝说。陪护姚策久了,她也担心郭威会多想,一直想告诉他,弟弟现在生病,希望他理解,但这样的话,终于也没说出来。
国庆时,郭威和许敏夫妇在九江相聚,杜新枝在网上看到他们的合照,在轮船上,郭威笑着,站在抱着孙子的许敏身后。虽然知道这件事,杜新枝心里还是咯噔一声,她给儿子发了一条